郭敖《成人礼》
本帖最后由 宋砚程 于 2013-7-1 06:12 编辑
十八岁的成人礼,那年我们读高三,当敲响最后一分钟生日祝福的时候,应该去谈一场恋爱,至少要向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孩子表白,为了这一刻阿武等了好久。我和阿武、阿勇几个人凑了十元钱买了一包帝豪烟。三个第一次抽烟的烟囱被呛得泪流满面,抬望泪眼,无语凝咽。
阿武说偶像剧里的男主角裤子一定要有几个破洞,我们各自买了一把剪刀,把牛仔裤划了几道磨痕,直到觉得满意了,在身上比划了良久,才穿上去试着走进校园里。也许是太前卫,走在校园里很多同学都在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。我们点着烟,穿着有洞的牛仔裤站在女生宿舍楼下,阿勇尴尬的说:“我觉得这样子好奇怪,感觉全身凉飕飕的,是不是我们割的洞太大了?你们确定明星偶像都这么穿?”
我和阿武看了一眼他的裤子,不约而同的骂了一句:“我×,你个傻逼,怎么把裤裆割了这么大一个洞!”
阿武喜欢的女孩是隔壁班的朱飞飞,她爹是朱集镇的镇长,姓朱的是镇里人数最少的姓,却是这个镇里最大的官。阿武每次见到朱飞飞都恨不得列队敬礼,喊一声首长好。阿武喜欢朱飞飞,自己家是农民,父亲是开鱼塘的,阶级门户不登对,见到朱飞飞自卑得厉害,高中三年里一共和她说过三句话,第一次说话他在厕所里酝酿了很久,练习了几百遍。
下了无数次决心才铿锵有力的走过去问“你的橡皮能借我用一下吗?”
借到橡皮以后,阿武第一件事情就是抱着橡皮睡了一晚,第二天早上买了两块新橡皮给她送过去,很慷慨的告诉她,昨天的那块旧橡皮丢了。朱飞飞没有要他的橡皮,也没有理会他。
那是阿武第一次失眠,整个晚上看着一块橡皮,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因为一块橡皮对自己置之不理。
第二天他眨着一双熊猫眼,握着一个橡皮,怯生生的走过去,喃喃的嘟哝了半天,他开口说:“我的橡皮能借给你用一下吗?”
至此以后,阿武和朱飞飞再也没有说过话。
十八岁的生日前天,阿武觉得表白要趁早,他每个礼拜日都看见朱镇长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来接朱飞飞放学,阿武从内心深处凝望着远去的桑塔纳消失在一片狼藉之中,在心中默默的敬礼。
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开一辆小轿车来接朱飞飞放学,至少要比桑塔纳好,他不认识车的牌子,也不知道什么车好,立志说最大的理想就是买一辆比朱镇长的桑塔纳好的车,每天来接朱飞飞放学。至于比朱镇长开的桑塔纳好的车,就是新桑塔纳。
阿武问过我,一辆新的桑塔纳需要多少钱,他可以回去偷他爹的钱,买一辆来实现自己的梦想,我说大概要把你爹的鱼塘卖出去两三回能买一辆吧。他想了很久,觉得风险太大,这事他爹肯定跟他没完。他心想女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更好,新桑塔纳也不一定比他爹的破桑塔纳好,所以男人最重要的是在假装最美的时刻诱惑着那一刻。她们觉得自己不会相信天长地久,一见钟情。但是她们喜欢那一刻,因为太诗情画意。
下雨的那天,朱飞飞在教室里等她爹,阿武垒了一把粉红色的雨伞走过去跟她搭讪,气喘吁吁的跑过去在她身边站了良久,忘记了要说什么。朱飞飞看着,憋红了脸尴尬的站在那里的阿武,开口问:“有事吗?”
阿武紧张起来,双腿都在发抖,脑子一片空白,搪塞了半天,开口说:“你爹还好吧。”
朱飞飞:“你找我爹有事?”
阿武说:“你喜不喜欢喝可乐?”
朱飞飞“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?”
阿武说:“我喜欢喝可乐,你爹愿意的话,我请你喝可乐。”
朱飞飞噗哧一声笑了出来,阿武放下了雨伞狂奔到教室外边,在雨中奔跑。
我们跟在他屁股后边,跑到寝室里,向我们炫耀说:“哥们屌不?”
我说:“屌。”
阿武紧握着拳头,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,激动的说:“太他妈浪漫了。”
阿勇说:“应该是他爹太浪漫了。”
我女朋友叫May,她在城里中学读书,是我们镇上第一个用英文起名字的女孩,我们在一起了一年零八个月,她住在我们隔壁街道的第三家,父母做建材生意,她相对我们比较早熟,当我们穿着开裆裤绕膝而乐的时候,她已经穿着裙子能朗诵唐诗三百首。
当时比较流行一首被恶搞的诗歌: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,举头望明月,床下鞋两双。”每当我们奔跑着大喊这首诗歌的时候,她总是会站在我们身后,无奈的摇着头忧国忧民的说:“这几个娃废了。”
高三的时候我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,已经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,那天她到我们街道上来买早餐,我家门前有一个烧饼、油条摊位,她买早餐的时候在包裹着油条的报纸上看到有我的文章,之后便约我出来一起吃油条,喝胡辣汤。
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养成了早起吃早餐的习惯。她每天都会问我很多问题,她说:“毕业以后你可以去当一个作家。就不用担心有人读不懂你。”
我说“是否能被人读懂都无所谓,最重要的是可以天天有烧饼吃,有胡辣汤喝。”
她说我说话很有哲理,在我还没有搞明白什么叫哲理的很久以后她又问我同样的问题,我的回答一字一句都未改变,而她的态度却发生了重大的改变,她说:“幼稚。”
高三即将结束的时候,她决定报考艺术生,考了清华美院。看着自己一无是处的成绩单,那天晚上我也回到家里给父亲说:“爹,我要报考清华美院。”
父亲听说清华很开心,听说美院两个字就有点迷糊了,他说:“会画画吗?”
我说:“不会。那要不我报考编导?”
父亲说:“那你知道什么叫编导吗?”
我说:“不知道。或者我报考体育吧,我跑得很快。”
父亲摇了摇头说:“那就更不行,你没有方向感,我怕你直接跑丢了。”
May听说了我的事迹后,她说:“主要你自己要知道自己会干嘛,要干嘛,成年人总是让你试试这个,试试那个,结果一事无成。为什么成年人总是要处处限制你。你觉得他们搅乱了你的生活的计划,以及你的未来,因为他们觉得你还小,恐惧把我们打碎了,在恐惧面前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,唯唯诺诺,步步为营,生活会让一个人变得胆小如鼠。人们总是在不停的谈论着面子、工作、金钱、住房、贷款、安全、医疗、学历、拆迁、灾难等等,我们的生活每天都在面临着种种问题,没有保障,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,你不觉得越靠近生活,看得清楚事实,反而更痛苦吗?”
我说:“我比你大一岁,但是我每天什么都不想,我还是过得很开心啊。”
她说:“这就是为什么我穿裙子,你穿开裆裤的原因。你从来都不会为你的人生做好规划。”
我说“很多人都在为未来做计划,但是现实总是把计划搞得乱七八糟。有多少事情是计划好了,按部就班的在实施的呢?未来总是会来的,一切都在自然而然的发生,明天就像一件礼物,当它到来的时候,毫无预见可言,我们只需要从容的去面对,然后做好准备就可以了。比如说我要去吃烧饼,天亮的时候,卖烧饼的伯伯会出来卖, 我去买,吃掉,就可以了,这就是未来。”
我和May恋爱了一个月的时候,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点更亲密的事情,我征询了她的意见,比如此时是否合适拉拉手,或者拥抱等一些两人集体活动。
她说:“男人不是好东西。”
我说:“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男人了?”
她说:“有,但绝对不是你。”
我说:“也许我是一个例外。”
她说:“每个男人都会这么说,每个男人都觉得自己是个例外,正因如此,他们都碌碌无为的度过了一生。你不是一个例外,你是一个例子。”
我和阿勇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,阿勇的意见是作为一个男人,绝对不能给女人选择的权利,一旦她们有选择,就会多出很多事端,比如说初吻,一般情况下要假装是不小心两个人碰到了,或者干脆就是强吻,吻完以后又能怎么样呢?
第二天阿勇亲自要做出示范,给出了我一个答案。他向暗恋了两年的一个女孩表白,我看得出他很冲动,他的每根神经都在发抖,他唯唯诺诺的走到那个女孩面前,眼睛膨胀得像一只金鱼,鼓起了嘴巴,脸庞憋得像一只煮熟的螃蟹。他呆愣了半天假装是邂逅,酝酿了五分钟浪漫的情绪,对着那个女孩说:“我想干你。”
一分钟后,他拿着自己的一颗门牙回来,委屈的说:“我真不知道,她是体育队的。”
每天清晨起床,我都会觉得人生漫长、枯燥而无聊。一个小时,一天,一年,一辈子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当你自以为留下了什么东西的时候,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,当你发现它就像微尘的时候,你却始终都不敢承认。
读书、上课、去操场上约会,躲在厕所里抽烟,连吃饭都模式的选择同一家饭店。阿勇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人,一直都假装没有看到自己。我说也许她真的没有看见你。
阿勇执着的认为她肯定看到了自己,只是她在自欺欺人。阿勇担心在自己的门牙长出来以前,不敢再去表白。在半年满嘴喷粪的日子里,阿勇再也没有提到过那个体育队的女孩。
May每个礼拜天都会来学校看我,她来的时候总是吸引很多人,大家都不知道有一个英文名字的人应该长一张什么脸,May的眼睛很大,双眼皮,睫毛长而黝黑。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粗布裙子,烫了波浪的头发,背着一个绿色的大画板,她给我画了一张画像,画像里的人像一只猴子,我问她:“我就这么像一只猴子?”
她说:“正好是你见过的猴子像你。”
我说:“好吧,既然是猴子,我也要做孙悟空。”
很长一段时间她问我的问题越来越刁钻,有一次她问我,如果她掉进了一个养满了鳄鱼的水塘里,我会不会跳下去救她。
我说:“我肯定不会下去救你。”
她说:“为什么?”
我说:“我跳下去依然是喂鳄鱼,起不了作用。”
她说:“那你难道不爱我吗?”
我说:“爱,但是我还是不会跳下去。因为我知道勇敢和傻逼不是一回事。”
阿勇鼓动阿武给朱飞飞写情书,说男人的本性就是粗鲁的,而女人总是半推半就的,大家都已经过了喝可乐的年龄了,女人在你没有脱光她衣服之前,永远都不知道她有多风骚。阿勇说得阿武心痒痒,阿武果真给她写了情书,洋洋洒洒的情书写了一万多字,写完以后放在《思想政治》的课本里。校长遵循上级领导的指示,严抓校风,反三俗。
在校领导的会议上,阿武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思想,觉悟改过,觉得自己的情书写的肉麻,恶心,三俗都占全了。准备会议以后回去毁灭罪证。阿勇逃课没有开会,私下里看班级里已经没人,就把信偷偷的放在了朱飞飞的文具盒里面。
朱飞飞回来看到情书,多年来受到父亲的感染,觉得这事应该交给大众来评判,直接交给了顶头上司教务主任,教务主任觉得这事来得正巧,整天喊着严打,还没有例子,这次终于有点行动的盼头,召开会议,向上级领导校长反映,要严办此事。朱飞飞的父亲觉得自己女儿觉悟高,电话鼓励了校长。
校长亲自在会议上公开朗诵了情书,通告批评,然后开除学籍。处理害群之马决不姑息,严正校风。阿武被开除的前天晚上,请我和阿勇翻墙到校外喝酒,最后都喝大了,他说,年轻人要长大,老年人要忘记,所以这个世界上便多了一种东西叫酒。
阿武准备回去跟着父亲养鱼,再承包几个鱼塘,恋爱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最美好的,希望就像阳光,到处都是。失恋给他最大的启示就是感觉到自己一无是处。他对校园最后的感悟是:“老师是一个很废品的职业,当他们听到了一堆没用的话和理论,然后等他们知道这些完全是废话的同时,然后再重复的把这些话教给他们的学生。”
阿武离开以后,阿勇每天都在照镜子。每天都担心自己是否会秃顶。比如说在花季时期,一根一根的掉落,直到剩下一片不毛之地。
高考那年,几个中学领导联合作弊替考,各个分数都考得惊人,阿勇和心仪的那个女孩坐在了前后桌,阿勇答完了试卷,扔了一张纸条给她,琳琅满目的写满了答案,体育队的女孩抄了阿勇的答案,结果两个人共同创下了我们县高考成绩的历史新低。
那年我考上了某传媒大学,May考上了清华美院,为了庆祝,我们在县城的一家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,两个人躺在床上,手拉着手,我说:“一男一女就这样躺在床上好尴尬,我们是不是搞点什么运动?”
她抬头问:“搞点运动?难道你想踢世界杯?”
我说:“我是梅西的粉丝,整场世界杯直到出局都能保持不射,好爷们儿。”
她说:“你究竟想说些什么?”
我说:“无非就是谈谈情,说说爱啦。”
她那天甩了我一个大耳刮子,然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,她说:“上过床的女人就像昨天的新闻,没有人再会去关注的。”
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在大学里寻找我要做些什么,我也没有再见到May,结果还是没有改变,当你还不知道想干嘛的时候,他们已经把你推向了社会。很久以后我回到老家做了一个语文老师,把我学到的那些废话教给学生们,不是我太坏,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些废话来成长,看着课本,我学会了撒谎,并且我认为不会撒谎的男人不是好男人,他能把什么事情都搞得一塌糊涂。无论情感、家庭、成长、教育,这一切都需要谎言的支撑。因为太靠近生活,看得太清楚反而会更痛苦。
成人的世界把一切都变得很复杂,唯一的好处就是成人的世界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。
2010年10月,应届毕业生六百五十万人失业,很多的老朋友撑着面子在朱集镇团聚,阿武在家里承包了鱼塘,隶属于我们乡镇的龙头企业,阿勇毕业后在镇里当了派出所的警员。
当我们再次聚到一起,阿勇说了一个比喻句,此时我才发现,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比喻更加逼真,那天阿勇看着远处跑过的一条瘸狗说:“我们真他妈像一条狗一样在活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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