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爸爸的脑袋里住了只山雀》
本帖最后由 宋砚程 于 2013-6-12 09:15 编辑
爸爸的脑袋里住了只山雀
——一位父亲在精神治疗期间的书信集
译/宁宵宵
(节选1)
我亲爱的马茨:
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,可直到现在我才慢慢地搞清楚,在过去的几周、乃至几个月里都发生了什么,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着陆。是的,就是这样,像一艘宇宙飞船一样着陆。我初到这里,简直跟登上一个陌生的星球没什么两样。过去我飞得太快,乘着这艘宇宙飞船光速驶过自己的人生。快到根本来不及细看生命中的许多人和事,特别是你。我真的很抱歉,这对于你来说应该很难受。我想要慢下来,就必须接受特殊的医护治疗,服用特殊的药物。
也许有人跟你说过:“你爸爸疯掉了,被关进疯人院了!”他说的疯人院其实是精神病院,人们以前常这么叫,我现在就在这里。这里的居民都是有些疯癫的人,他们需要一个特殊的星球——精神病院。这些人的灵魂在承受着苦痛,所以医生们将他们隔离开。在过去的疯人院里,医生们根本不懂得为什么灵魂会生病,也没有兴趣去研究他们,只告诉病人一句,你患有“早发性痴呆症”。这个专业词汇来自于拉丁文,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,而是说患者还没到老年就已经痴呆了。多么厚颜无耻啊!那个时代,在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居然有一座蠢蛋塔,专门用来藏起这些病人。
你看,过去的人根本没为疯掉的人做过什么好事。幸好今天一切都不同了。疯人院已经改名为精神健康专科医院,这个词说出来有些拗口,而且令人害怕。所以我觉得干脆称那里为“云中鹁鸪国”吧。云中鹁鸪国的说法来自于希腊人阿里斯托芬创作的古老戏剧《鸟》,在剧中鸟类取得了世界的控制权,建立了一座天空之城,那就是云中鹁鸪国。这个称谓真的很合适,因为在我们的常用语言中,“你真是脑子里有鸟”或“你的脑袋里住了只山雀”便是人们对精神问题的代指。我给专业医生起了绰号“捕雀大夫”,因为他们要帮助我抓住脑袋里的云雀。你肯定会问,这只淘气的云雀是怎么跑进我的脑袋里去的呢?这个问题可不太好回答,就连最聪明的研究者都不敢断言。有些人说这是家族遗传,也就是说家族中有些成员曾得过这类疾病,然后一代一代传下去,必须有些家族就遗传长鼻子。长鼻子还不算是一种病。
我的云雀来自于福劳克奶奶,她有一个叔叔,他跟你一样也叫马茨。他有三个妹妹,我的奶奶就是其中的一位,我喜欢叫她米玛。米玛很喜欢她的哥哥,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。他本来应该长成一个英俊、机灵、精力充沛的家伙,甚至有点儿小狡猾。他的脑袋里也住进了一只山雀,只不过当时人们都没发现他生病了。人们说,“马茨总爱说些无聊的蠢话”,却没有人去帮助他。米玛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过许多关于马茨的故事,我觉得他很有趣,也很难以捉摸,所以我给你起了跟他一样的名字。我希望我也能拥有一个欢乐、调皮的小男孩,当然我不希望你也生病,但请长成一个健康的小机灵鬼吧。
你奶奶的一位表妹,我称她为玛丽昂姨妈,也在脑袋里养了一只山雀。她经常神游到仙境里去了,每一次就在她快要好起来的时候,玛丽昂姨妈拒绝继续吃药,于是山雀就在她脑中越变越大、越变越强壮。每当山雀呼扇着翅膀、四处扑腾时,她就会打电话给奶奶的另一位姐妹福劳克,大骂一顿。以前她总是骂米玛的。玛丽昂姨妈总觉得从小就被人欺骗,但又说不清楚到底被骗了什么。在电话里,她总是威胁着说:“走着瞧。”我在美国的表哥乔治,他是汉斯-彼得的儿子,也是个脑内山雀饲养者。
当然在医生眼中,我们这些家人并不是养鸟人,也不懂山雀是什么,而是集体得了一种病——双极性情感疾患(躁郁症),听起来就像是北极的猴子一样奇怪。又像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极地研究者。我确实有点儿像研究者,并不是穿着羽绒服站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冰川雪原上的那种,而是专门研究极点在哪里。我的意思是世界的尽头,北极和南极都要研究,走到那里人们就再也走不动了。人们到了北极点就会往回撤,我也是这样,虽然没有跨过地球的围墙,我却触到了自身的界限,这也是妈妈和你的界限。
就好像你过生日了,所有的朋友都来给你庆祝生日,一整天都有糖果吃,晚上还能去看一部电影。你肯定希望这一天无限延长下去,能得到更多的礼物,更多的朋友,更多的糖果,更多的欢乐。但是总有这么一个时刻,朋友们都被接回各自的家,你也要上床睡觉。跟你设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,你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结束的呀。你不能理解,一切都会成为过去。这种感觉只有孩子才会格外在意,当你慢慢长大,就不会这么强烈了。成年人总说,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。可不是吗,他们在束缚着自己。如果继续像孩子一样敏感,他们会受不了的。所以,四个月前的生日,就在你生日之后不久的某一天,我醒来,突然又有了强烈、难以自制的情绪。那感觉太棒了,就像喝下了童话里魔水,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。就是这样。抱歉我现在必须收笔,服药时间到了。医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,它串起一个个小房间,大多数情况下是两人间。走廊中间有一个特殊的房间是为医生、护工和护士准备的。晚上八点整是所有人的服药时间。我必须去了。有机会我还会写信给你,我保证。
我爱你
爸爸
(节选2)
亲爱的马茨,
……
有一个规定一直以来都令我不爽,每次要离开病区时,我必须先去护士站,用彩笔把我的目的地写在白板上。一开始我强烈反对这项规定,不过那时我对任何规定都十分不满。都是山雀惹的祸,本来就被它闹得心烦意乱,现在连行动都丧失了自由,我不免更来气了。谁让你脑子里的这只鸟还没被抓住,有个医生这样解释。
我当时觉得,我简直就像你一样大的孩子似的,做什么都要征得父母的同意。我小时候就觉得这样很讨厌,你现在应该也这么觉得吧。你不会相信这究竟有多蠢,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,做一丁点小事就需要征得别人的批准。就算是以前我给你定规矩的时候,都不自觉地想起我的妈妈,听到自己用她的声音说话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的场景、光线和气氛,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。
“吃完饭要离开桌子,你得先问问大人。”
“要吃甜食之前,你得先问问大人。”
“穿暖和一点。”
“你洗手了吗?”
“大人说话,小孩别插嘴。”
这些都是大人们习惯说的几句命令,几乎想都不想一下就会脱口而出。因为他们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表达方式,因为他们从小就听着这样的教训长大的。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只会重复这些没有意义的命令式,没有一个人真正说出自己想要讲的东西。这些蠢话重复了一千遍,没有哪个孩子会把它听进耳朵里去。每个人都像鹦鹉似的,把父母或周围的人说过的命令刻在脑子里,然后对自己的孩子复述出来。他们以为当了爸爸妈妈就应该这样,定下家中的规矩。大多数情况下,规矩管的都是你讨厌的事情,他们就不肯认真思考一下,为什么孩子会讨厌这些。所以,大人们都像条件反射一般,遇到问题就开始唠叨这些大俗话。这是因为他们想控制孩子,控制局面。俗话说:信任别人自然好,如果能控制别人就是好上加好。这句话是症结所在,一个人肯定是失望了很多次之后,才说出这样的话。我希望你永远不必说出这句话,希望你能坚持相信别人。因为信任是美好的,它能给你自由。我也希望自己是自由的,远离恐惧。可结果却成了在这里蹲监狱。换个更为准确的说法,我躲在了鹁鸪国里,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离,我要躲开世间的那个我。我需要给自己的心放一个长假,所以手机都被我扔到汉堡的阿尔斯特湖里了。
……
我很担心自己会变成这里的一员,像其他病人一样,傻坐在云中鹁鸪国里,看着远处的不为人知的风景。
我不会让这种担心成为现实。
我必须反抗。
明天再给你写信。
爸爸
(节选3)
总想要活得与众不同,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。其他人都希望活得与别人一样,他们属于大多数人。大多数人所构成的群体有权作出决定。所以,在鹁鸪国,很多行为都是分组进行的:运动小组、兴趣小组、手工小组,当然少不了谈话小组。这样的小团体可以帮助大多数的人,他们一个人无法做太多事,也不能承受太多的判断和选择。但是我不一样。我是一个精力充沛,而且无处发泄的人。你让我呆呆傻傻地坐在这里,跟一群疯子一起玩游戏,根本不可能。
我通常会在白天找些方式来舒缓情绪,比如听听音乐。要是没把我的iPod(苹果播放器)带来,我早找机会越狱了。现在我走到哪里都要听着音乐。这些旋律就像是电影配乐,映衬着眼前的一幕幕荒唐的影像,我好像是被人从背后推进了一部荒诞剧之中。就像在看电视,可遥控器却不在你手中。
总之,身边都是可怜的同伴,这一点让我很有压力。里面的人行动迟缓,外面的人装模作样,他们统统让我气愤。我必须找机会逃走,否则就完蛋了。最愚蠢的地方在于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待着,总在向我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:一个驾照、一张证书、一纸报告、一个观点、一个解释、一份道歉、一点感觉、一个承诺、一次约会、一份合同,或者为别人无聊的人生贡献一个好点子或提供一些经验。人们就像是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一样缠绕着你,希望能得到一些积极的、有趣的好点子,他们丝毫没发现,其实你跟他们一样,都是怯懦无力的废物。对他们来说最糟糕的就是发现别人比他们好,更快、更轻松、更有趣、更成功,总有可比之处。他们无法承受别人过得好,所以总是想出一些新规则来,只有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才能理解的规则,足以将我们的生命榨干耗尽。
节选(4)
我亲爱的马茨,
这一天终于来临!一切都成为了过去。我正式告别了戏剧,不仅仅是美因茨的剧院,而是完完全全地不再做戏剧这一行。我的导演生涯宣告结束。
这是个完美的剧终,因为我发觉一切行得通,不需要发怒、酗酒、情绪波动、追求极端,不需要完全把自己献给戏剧,我还能继续好好地活着。
我都不敢相信,自己可以放下这一切。
虽然我的最后一场演出没有声名大噪,但是谁说一定要靠外界来定义成功。我不再需要他们的承认。这就像是我们都喜欢看的赛车比赛,当一个赛车手遭遇了事故之后,重新回到赛场上,他所需要的不再是胜利,而是多跑几圈,不要在下一个弯道被甩出去。现在对我最重要的是平安抵达终点,而不是拼着老命去争第一。
我不想被事业的成功捧上天,而是希望能够脚踏实地生活,这样就很好。
在以前的信中,我总是向你描述我的工作和梦想,那些都远离了我。现在我需要新的挑战,我必须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,它跟理想和事业往往是两码事。
我希望可以照顾你、关心你。与这一点相比,其他的事情显得无足轻重。我喜欢看你做什么都理所应当的态度,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也治愈了我。我的灵魂需要这份天真来滋养。
谢谢你的天真。
爸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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