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爱似小宇宙>
文/苏小城
[他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。]
在沈夏初的记忆里,好像每个夏天都应该是这样的。日光充沛地笼罩着这个靠海的岛屿,白鹭栖息在行人稀少的街巷石板路边,潮汐在凌晨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,从全国各地而来的游客说着五花八门的方言,胸口上无一例外都挂着统一的旅行团吊牌,走马观花地在这个小岛上来了又去。
这是七月的厦门大嶝岛。
沈夏初正在放暑假。她在家门口的凤凰村下摆了个小摊,卖一些去海边捡来的贝壳。这些贝壳大体上跟所有摊贩卖出的贝壳差不多。但是,又有那么一点不同。那就是沈夏初会在每个贝壳上用小刀刻一些诸如出入平安,甜甜蜜蜜的话。
算是一个女孩的小心思吧。
姜桃跟着一大队游客经过沈夏初的小摊前时,沈夏初正坐在地上看小说。是纳博科夫的《洛丽塔》。她读起来有些吃力,需要花一些时间来慢慢消化那些生涩的字眼。
阳光稀薄地透过凤凰树葱茏的枝叶投射到她脚下的那一小块地方,像是碎银洒了一地。
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带了赞叹的嘟囔声:“好可爱的贝壳呀。”
是姜桃。
沈夏初被女生的北方口音从纳博科夫所营造的小说世界里唤了回来,她抬起头,目光正好迎上姜桃的眼。是一双杏仁色的眼睛,近乎透明。
秀气的女生,头发被挽成一个马尾,遮阳帽被她随意地歪扣在脑袋上。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贝壳问沈夏初:“这是什么贝?”
沈夏初站起来,微微笑,“这是鲍鱼的壳,很像人的耳朵吧?还有虎斑贝、白玉贝、五爪螺、猪母螺、珍珠贝、七角贝、猪耳壳等等。”她耐心地一一指给女生认。
“姜桃,你怎么又掉队啦,快走。”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,沈夏初微微偏头,便看到一个额头上浸满了汗迹的男生,他望向姜桃的眼神里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有着小小的欣喜。
可是姜桃似乎根本不想理他,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。而是把那片像耳朵一样的贝壳轻轻放回沈夏初的手中,然后抱歉地说:“不好意思啊。”
沈夏初一边说没事一边在心里为那个高个子男生捏了一把汗。她看出来姜桃有点生气了。
直到她转身大步从摊子前走掉。段黎还愣在原地。
段黎就是那个叫她的男生。
“喂,喂……”沈夏初用手在段黎面前晃了晃。
“对不起啊,我得走了。”段黎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,一边笑着跟沈夏初道歉一边回头看越走越远的姜桃。
待段黎追上姜桃,他们两个的身影几乎已经缩成了两个点。远处有夕阳在黄昏的海平面上哽咽,海鸟以与海平面45度角的方向冲进大海。
那样的画面多少有点悲壮。
沈夏处重新坐下来,已经忘记手里的书翻到了多少页了。海风从不远处吹来,她想起刚才男生憨憨的样子,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。
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。沈夏初在心里这样想着。
[贝壳是海的圆耳朵]
段黎再次来沈夏初的小摊时,沈夏初正好跟着爸爸出海捕鱼了。沈夏初从小在海边长大,比一般女孩子要长得高,力气也大点,手脚无比麻利。沈爸爸是一个捕鱼高手,海马、枪鱼都能捕到,它们活蹦乱跳得常常让沈夏初忙得手忙脚乱。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小鲍鱼,沈夏初通常把它们塞进自己做的一个布袋子里。拿回家晒干,刻上小字,换得一些零花钱。
段黎没有看到沈夏初,以为走错了摊点。可是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棵碗口粗的老凤凰树,还有那些漂亮得像是精灵的贝壳。
今天看摊子的是个男生,黝黑的皮肤,单眼皮,笑起来像一头海象。
“想买点什么?买来送给女朋友肯定会喜欢的。”沈夏末比起姐姐来,嘴巴更甜,也更会做生意。
“我,我随便看看吧。”段黎结巴了半天。终于没有将想问的话问出口。
“真的呢,不信你送女朋友试试,我敢打赌一定会另她开心。”夏末还在游说段黎。
段黎最终还是没有买。他朝夏末笑了笑,然后离开了。
回旅馆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小巷,两边的居民楼里有郁郁葱葱的爬山虎,爬满了整个墙壁。抬头,有一弯月若隐若现地挂在天边。他一直以为是太阳,不是天还没有黑透吗?
事实上,那的确是月亮。
后来,当沈夏初哼唱起陈珊妮那首慢悠悠的《情歌》,里面有这样一句歌词:星星说月亮最寂寞。
段黎想起几天前的夜晚,他独自走在并没有傍晚,也有一轮他认为是太阳的月亮,他其实很难受,因为他失恋了。
准确地说,不能算失恋。他和姜桃是在大学里认识的,他被姜桃那种既动又静的特殊气质吸引,然后对她表白。
可姜桃说:“喜欢我的人那么多,你有什么优点能够打动我?”
段黎被问得哑口。是啊,自己再普通不过,又有什么优点能够获得姜桃的芳心呢。
所以段黎只能一直围绕在姜桃的身边,以朋友的身份陪她一起来度过大学的毕业旅行。可因为他对她太过在乎,所以姜桃对他发了脾气。
“你别总是跟着我!”姜桃大着嗓门对他吼。
沈夏末那天晚上没有告诉姐姐有个男生来找过她。
所以第二天段黎再来的时候,沈夏末一开始还在热情地兜售那些贝壳。可是见眼前的大男生的心思全然没有放在贝壳上,就看出了端倪。
“嘿,你不会是我姐姐的同学吧?”
“同学?”
“对啊,去年夏天我就见过一个,也是过来旅游的。”沈夏末递出一条小凳子,目光也变得友善起来。
“摁,摁啊。”段黎支吾着撒了个谎。没办法,见沈夏末如此热情,他也不好意思否决。
“要不,晚上就到我家吃饭吧,我姐姐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。”“不用了,我先走了。”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摊点。段黎的心脏还突突突地跳个不停。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撒谎的男生,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却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。
他不过是想来偷偷买下上次姜桃看中的那只贝壳,而在那一堆贝壳中,他实在无法辨认出那只像耳朵一样的贝壳是哪一只。
或许,只有它们的主人沈夏初知道吧。 [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,充满期待,却始终落空]
沈夏末一边折腾着一只鲜活的螃蟹一边兴奋地说:“姐,白天你有个同学来找你了。”
“谁呀?”沈夏初不解的问道。
“不知道,我也没有问名字。他长得还挺高大魁梧的。来了两天。要不,明天你别跟爸去捕鱼了,留下看摊子吧。说不定能碰到呢!”
“摁,也好。”
于是第三天,沈夏初留了下来。
像往常一样,她早早地摆好了摊。来大嶝岛旅游的人大多是乘早船过来的,而他们家又在上岛必经的小巷的路口,所以她在第一批游客靠岸之前,要把一切都打点好。
虽然她的生意不咸不淡的,但是因为成本不大,沈夏初也并不为此揪心。这样一来,她便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读她喜欢的小说。《洛丽塔》已经快看完了,她发现自己迷恋上了纳博科夫讲述的语气。
所以当段黎叫她的时候,她完全沉浸在小说世界里了。
“夏初。”声音混合着潮汐的味道。
“摁?”是猛然地一抬头,眼睛里有些微惊吓。
“呵呵,真的是你,我和她吵架了,想买上次那只贝壳送给她。”段黎的语气很温柔。
“吵架?”沈夏初故意把尾音拖长了一点。
“呵呵,你忘了。前几天,我们不是来过你这里。”段黎有点不好意思,两只手掌由于窘迫而不停地来回搓着。
“哦!”沈夏初并没有表现再见的惊喜,只淡淡地应了一声。
“段黎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了脸上,仿佛得到了认可一般。
“你能把那只像耳朵一样的贝壳卖给我吗?”
沈夏初从摊子底拿出了那只贝壳,“其实它是鲍鱼的壳,它只有半面外壳,壳坚厚,扁而宽,形状有些像人的耳朵,所以也叫它‘海耳’。”
“海耳?”
“你拿去吧,就当我送给你的。”沈夏初还特意把上面她刻的小字指给他看。
四个小字。不离不弃。
姜桃离开大嶝岛并没有通知段黎。他们在前两天就已经和旅行团协商好说要在岛上多留几天。所以,当段黎看到姜桃留的字条后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他不太熟悉岛上的环境。所以,他只得再次来求助于沈夏初。他眼神慌张地看着沈夏初说:“她会不会有危险?”
“她既然都给你留字条了,应该只是想一个人走走。下午最后一班离岛的船已经在半个小时前起航了,所以着急也没用。”沈夏初安慰段黎。
“应该没什么事吧?”段黎仍旧不放心。
“应该没事,你有打她电话吗?”“关机了,可能没电了。”
“那我带你去各个景点和娱乐场所看看。”
岛上的黄昏来得特别迟,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海面上,像是给深蓝的海镀上了一圈金边。沙滩柔软,海风湿润。他们奔走在岛上,确始终没有找到姜桃的踪影。
“算了。”在一处大排档店门口,段黎无奈地说道。
沈夏初没说什么,拉着段黎跑到大排档挑了大闸蟹和特色海鲜,然后再叫了几瓶啤酒。
一瓶啤酒下肚,段黎绷紧了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,这几个月来,他承受的东西太多太多了。他知道,姜桃不会喜欢他的。但是,他就是死不了心。
那种感觉,着实让人难受。
人最痛苦的莫过于,充满期待,却始终落空。
姜桃就像是段黎落空的期待。
他们吃完大排档已经是午夜了,街道上的人变得稀少。但是夏日的味道还未散尽,咸湿的风从四面八方扑过来。喝了酒的缘故,沈夏初的脸有点泛红。他们绕着碎石子小路走了很久很久,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,各怀心事般地把目光放得很远。沉默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出奇得庞大。
后来他们走累了。沈夏初提议去海边,她领着他走到一处大礁石旁,沈夏初总是喜欢和弟弟沈夏末一起到这里来,懒懒地躺在礁石上看上半天的小说,或者就那么闲散地聊聊天。
这里,就好比是他们的一个私人空间。
沈夏初与段黎脱掉鞋子,踩着水爬上了礁石。礁石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水腥味,石头表面却异常地柔软。
并肩躺在石头上,以一种近乎于不可置信的默契。
臧蓝色的夜空里铺满了星星,多得数也数不清。月光如牛奶,让人神爽。
段黎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。当他醒来的时候,发现旁边的沈夏初不见了。
他有一刻的慌张。
可随即打消了慌张的念头,不远处的沙滩上,沈夏初正坐在那里轻轻地哼唱一首歌。
是陈珊妮的《情歌》
星星说月亮最寂寞。
他只记得这一句了。
[像是离别了很久很久之后的老情人之间的对话]
段黎离开大嶝岛是在七月末,突发的一场热伤风感冒让他不得不在岛上滞留了十多天。无所事事,他每天都来找沈夏初。
像是经年的朋友,也没有觉得多尴尬。
而在沈夏末和沈爸爸眼中,段黎是夏初的大学同学,都很热情地款待他。
中途有接到姜桃发来的信息。简简单单的几个字:你在哪里?什么时候回来?
等段黎噼哩啪啦打了好大一段话发送过去,却像是石沉大海般,再也没了姜桃的音讯。拨电话过去也是关机。
沈夏初看着一脸失落的段黎,不知道该如何安慰,只是陪着他坐在涨潮的岸边,听潮汐反反复复地冲击着礁石而发出的回声。
寂寞的回声。
等到月亮慢慢地爬到了头顶。段黎才厚着鼻音说:“夏初,我有点想她。”
沈夏初不知道说什么好,在浅浅的月光下看着段黎。那么高大的一个男生,却在得不到回音的爱的世界里迷失了方向。即使是在没有灯的夜晚,沈夏初还是能够看到段黎眼角闪烁着的晶莹的东西。
“夏初,你有过孤独的感觉吗?”段黎轻轻地问。
沈夏初愣了愣,从小到大,她几乎没有受到过什么伤害,弟弟比她小两岁,却因为比她个头高,在她面前,永远充当着哥哥的角色。照顾她,从来没有让人欺负过她。
高考结束之后,沈夏初离开了大嶝岛,去到北京上大学。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,沈夏初也只是把自己包裹起来,经营着自己的那个小小宇宙。
在她的宇宙里,只有她一颗行星,没有卫星。
她孤独吗?
也许吧。
可是她从未发觉过。但当段黎突然这么问起,沈夏初有点心慌。身体里像是有很多小鹿在乱撞。
她知道段黎此刻是痛苦的,但具体是怎样一种痛,她又无从而知。
“要不再给她打电话?”她试着去安慰他。
“或者你快点回去找她?”她又说道。
“她是不是不喜欢你啊?”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。
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,只有大海的声音。
天地苍茫极了。
像是进入了永夜。
段黎走的那天,沈夏初和沈夏末一起送他。
沈夏初和段黎并肩走着,那天的风特别大,吹得沈夏初都快睁不开眼了。沈夏末帮段黎提沈爸爸为段黎准备的一些当地特产,跟在他们身后。
段黎一个劲地摆手说,别再送了。
没有人理会他的话。
港口的人很少,他们坐在趸船上等轮渡,沈夏末倚着栏杆上抽烟。
“你回去别跟她发脾气,好好说话。”沈夏初这样告诉段黎。
“摁。”他点点头。
“那只海耳她一定会喜欢的,等我开学过来,再给她找几只更好看的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段黎的声音在风里有点低沉,听起来有些失落。
“你电话不会换吧?我八月底回学校,到时候联系你。”
“好的。我会等你的。”
说话间,轮渡已缓缓驶来。段黎跟随着零零散散的几名乘客往船上走。时不时地还回过头来朝他们挥挥手。
等到汽笛长鸣,船缓慢地驶出港口的时候,沈夏初的心里才感觉到一点点失落。就像小时候玩具被人抢走一般。
“姐,你哭啥啊?”夏末还笑嘻嘻地看着沈夏初。
沈夏初这才感觉到了眼泪的温度和重量。一颗一颗砸在摇晃的甲板上,风却在下一秒吹干了她的泪痕。
“你喜欢段黎吧?”夏末又开始抽烟,点了好几次才点上。
“别瞎说。人家有女朋友的。”像是被说中了心事,沈夏初的脸霎时红成一片。但又不敢承认,只能硬着嘴,然后用手狠狠地敲了敲夏末的头。
时间开始变得缓慢。
每一天都好像过了一年那么长。有些思念在风雨里变成了眼泪。
段黎偶尔会给沈夏初发短信,一般都是在晚上。他告诉她,北京马上要下暴雨了,空气里有些南方大嶝岛上的味道。
他问她,现在过得好吗?等你来北京。
像是离别了很久很久之后的老情人之间的对话。
虽然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,但是沈夏初在看到这样的短信之后,还是会变得紧张。属于情窦初开的女生才会有的那种心慌。
对于二十岁的沈夏初来说,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实在来得太晚。
不过总算是来了。
有了期待,时间还算好过一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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